1.古尔德……

天才的怪癖在一种情况下是完全能被接受的，那就是天才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古尔德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脸部贴近钢琴，坐在专门锯短了腿的椅子佝偻着去弹琴，完全符合他的想法。

梵高，这位狂热的传教士的脑子里并非总被宗教占据，晚年的他无时不刻不在思考颜色和造型的效果。为了给人一种宁静快乐的感受，他画自己的居室时取消了阴影并将物体平面化。这个世界有一种感受，便有一种传达这种感受的方法，它就存在那里，等着人去发现去使用。我绝不说这是一种“创造”，人不可能创造什么，人在发现问题和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方面所体现的意志，远远比创造这一说法更为动人。或者说这就是创造力的本义，既凭借天才的直觉，也通过长时间的思索，从一团乱麻中理清了头绪，从而看到了展现创造力的方式。

我十分怀疑那些害怕接受影响的人。我说这话的前提是认为人不可能创造什么。任何一个思想都是在重复已有的思想，在几千年前，已被人说出的话至今仍然指导着人类，那就是由孔子、亚里斯多德等人说出来的话。就像一个故事的原型，后世反反复复地使用，用堂吉诃德的版本，用山海经，用红楼梦，用荷马和萨福。后人只是把它们用一种更符合“现代审美”的方式去创作，今天的瘦子跟古代的丰腴的人仅仅是改变了外观。

没有一个创作者不活在这种由以往的大师带来的阴影之下。而如今出现了一种“这个时代不可能出大师”的想法。人们默认这种想法，或者提前就给出了这个定论。我相信，任何一个生活在你身边的伟大的人，因为距离过近而你根本看不到他。等你离开了他，远离了他，你看到其他一切因你远离而变小了的人事时，你才看得到他的形象。就好比离开了水面，你才看得见湖泊的形状。

我刚刚发现了猫被一只苍蝇吸引而从我腿上跳起扑向苍蝇，它猎杀的天性就一直与他装傻卖萌的性格共存。我想人们喜欢猫大概也是对这一复杂而又明确的性格的欣赏。而如今，人们习惯高傲或者想做一个彻底的孙子，丧失了这种可爱的成分。我完全能够想象古尔德是一个控制狂同时又天真地与世无争。这一切无疑在呼唤一种明晰的思想和性格从一块昏冥的破布中挣脱出来。

如今的创作，我想，有必要认识到这一点，任何人都不必像一个票友一样在唱戏，不相信这个时代存在大师的代价，就是人提前放弃了自己。我所敬重的，无一例外，他们身上都保存着、以大师的要求在要求自己。他们装得像个小孩一样也必定不是以为童真是他们仅有的、以人畜无害的面貌博得欢喜的做法。大师完全不是一件用来实现的东西，他是一个象征和自我要求，需要这种正气，涤荡一下讨巧卖乖。纪德正是知道自己天性中有向人讨好的性格，才谨慎地保持尖锐与距离，他最终不是一个被自己性格所利用的人。我从这一点上获悉他的思想。

2.Joseph Cornell

Joseph Cornell，惊叹过后他的盒子使人落泪。那是怎样的一种神秘秩序在引导一个人创作啊，任何一句表达在他的作品面前都显得粗鄙，正是他的作品让人看到了自身的粗鄙而第一次感到了在完美面前手足无措。我在睡梦中醒来以为天亮，再也睡不着可身体困乏，我在手机中又一次看到了他的作品，它们亲切得让人惶恐毕竟那永远不可能出自你的双手。

可是这有什么可说的呢人如此卑微破碎、混乱不全。不！不！不！无法修复无法重来的生命，使他的创作催人落泪。

3.旷日持久的冷淡

对什么东西不感兴趣，也就不感兴趣了。几乎是在一秒之内发生的事情，好像什么东西都是纸糊的。然而被裹挟而去、被裹挟而来的感觉，却从未因为不感兴趣而消失。于是我知道自己已在河流之中。

这是一条泥沙俱下的河，那个刚发现自己在涉水的人腿脚尚不强壮。有的时候，应该说总体而言，他更喜欢并不强壮的自己的腿脚，就像他对营养均衡、身体健康的同龄人并不缺乏爱。他的生命虽然已经到了第二十九年，却并未经历看上去有二十九年这么繁长的时间。智力发育的迟缓，他的智力像他的肢体，长期处在懵懂未知的随波逐流当中，才刚发端的生命并没有经历过什么事件，任何事情的经历，都是在被动中完成，在一种在总体上并无定论的思考中进行思考。

并没有什么可说的，他面对这个也没有什么可写的，他写下一句话并不是他想说出那样一句话，而是刚好有一个念头，声音便转换成文字被写了下来。我从未确切知道它是怎样产生、由怎样的机制进行转换，显然每一次就同一个问题和事物进行表述，每一次的结果都不尽相同。每一次都是在重新调整姿势，以自身的生疏去适应这一无意义的劳作。

每一年都有长短不一的一段时间，我闭上眼睛睡下去的时候却是看得最清晰的时候，这个时候是睡不着的，睡着了，梦同样是清晰的，我在夜晚经历了另一个白天，也就是说，事实上一年并不只有三百六十五天，在浑然不知所措的潜意识中，也有它多出来的部分。

匮乏、饥饿，我的头脑像我的身体一样瘦，在多数时间内，这副躯体被对外界以及对自身的缺乏兴趣所耗损，任何意义都无法将这副躯体连通，有一种冷淡旷日持久。

4.在北京

从没想过会来北京，以前也从未想过会去上海。前一天还跟刚到上海的朋友在森林公园聊天，晚上接到电话，第二天一早就动身前往北京。走得很急，跟同事必要的告别都忘了做。事情总是临时决定，但说来也计划已久。事情不可能总不留遗憾。现如今也没有什么遗憾可言，北京或者上海，它们和任何一个地方，和任何人相处，对我来说都没有区别，都存在同样的变数。

去年有段时间我也在上班，在二号线和八号线之间换乘地铁，跟随人群像鱼群一样涌进涌出。傍晚回公寓的路上，夜景令北京更显繁华热闹，但这跟我并无关系。这样说并不意味着我更愿意住到偏远的小地方去，既然我常常足不出户，我依然喜欢北京。身在北京有种非常淡漠的异乡人的感受，几乎难以察觉，这样最好，既是异乡人，又不像。我从来没有在另一个地方有这样的感受，在上海、广州、成都或者大理，都不是这样的感受。在其他地方，我看到的人脸上都有强烈的本地人的特质，在外地人的脸上，也充分地展现出了如同本地人的特点，在广州尤其如此。在北京，我分辨不出谁是本地人谁是外地人，我看每个人，只要他们不开口说话，都像是外地人。而通常，我并不需要跟人说话，我常常足不出户，最常去的地方是小区的超市，走上五分钟。我通常是傍晚的时候去，天一热起来，傍晚就非常热闹，小区与小区之间道路宽敞树叶碧绿，行驶的车并不多，许多人带着小孩或在遛狗，他们也在路边买东西。我不跟任何人说话，最怕遇到邻居，不遇到他们，我就可以默不作声地去一趟超市回来。不可避免要面对面说上几句的是超市的收银员和烟店那个年轻的店员，看起来未满二十岁，已经辍学不念书了，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问起，有时会送我打火机，有时忘了送，事情总是做得漫不经心。我家里的打火机用三年都用不完，它们被放在玻璃罐子里，看起来就是一堆劣质的塑料。

这是一个让人充分想要工作的地方，它显得并不那么生活化，你既充分地融入了环境，又与周身的环境有着天然的淡漠。很多人不想在这里长居久住，然而很快就住上了十年。正是这一点，它适合每一个看起来热情但其实懒得开口说话的异乡人。

5.贫瘠还没有被体验过

他的手上有两个水泡一个破了，另一个汁液饱满，长在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之间的那块掌皮上。他知道他这双手永远不会长茧，但他也想让它在另一个时代长茧，就是带着现在的头脑在古代在任何一个未被历史描述过的时代像农民那样。

今天他看了卡佛的《羽毛》。还没看完就累了，他躺在床上睡着了。后来，他醒了。他醒了就想起卡佛写到一只孔雀，他不知道孔雀在这个小说中的作用但他喜欢有这只孔雀的出现。

遗憾的是这只孔雀被描写得太过人性化，他喜欢它，却没法当它仅是一只绿色的有长尾翼的大鸟。据说奥康纳也写孔雀，她的孔雀是自己养的，有四只，他忘了具体的数目。他突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听说过泰国小说、柬埔寨小说，似乎这些地方没有人写作。他继而怀疑没有经历过严寒的土地诞生不了伟大的文学，俄罗斯有最好的小说，就是普希金的小说。

他醒来，他醒了是因为听到母亲跟父亲的说话声。母亲看戏回来，说在电话中听到妹妹在哭，她心事重重又满怀指责地讲述她这个妹妹的为人处事以及子女的为人处事。这种家庭，不经历变故，不杀死重来，是看不到希望的。可怕……他怀疑人对痛苦的承受能力越强，他的生活就越容易走向绝望，也可能是彻底没救了的错误观念在鸡毛蒜皮的事情上刻薄、在大是大非上意志软弱。

他怀疑每一个人都有用不完的精力并且在鸡毛蒜皮的事情上耗损生命，他怀疑这就是所谓的大众的生活。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远离了大众。

那么远，有点隔岸观火，他毫不操心。

他想写作。

醒来了就写。

写作与做一个农民并不是一回事，恰恰相反，将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劳动等同或者说它们具有高度的相似性，是同时将二者浪漫化。农民如果像作家一样干活，饿死就是他的下场。写作可以说是最无所用处的一种工作，是必须长期习惯毫无成果的工作。人们以为写作的人精神丰富，那只能是没有从事长期写作或对此一知半解的人说出来的话。正因为感到精神的极度贫瘠，才促使一个人不停地去做写作这样一件事。甚至厌世，也是驱动之一。这个世界的丰富已压弯了人的腰杆已将人挤压变形，而它的贫瘠，还没有被充分体验过。

6.只有两类作家

即使不那么闭目塞听的话，你也应该知道，随着阅读和写作次数的变多，你发现了在不同时间和地点共同从事写作这件事的人中只有两类人，一类就是你，另一类就是其他作家。这个道理就跟你的字迹毫无疑问跟另一个人的字迹不同，而所有其他人的字迹都不可能是你的字迹。

字迹，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像是写作了，写那些无用的小说和诗歌，那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或者说是只能那样去写，就像是字迹一样无法通过修图工具进行纂改。一个人的观点可能并且往往包含着他人的思想，一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话就等同于什么也没有说，等同于写道：天亮了，我不起床。

字迹带有的无意识和非自主性，就是人所能创造的最根本的因子。写作也是这样，最终就是靠你的双手和大脑，又似乎不经由你的双手和大脑塑造成型的东西。

没有比写作这件事更加稀松平常的事情了，对某些人来说更像是饮食起居，而对另一些人，是一种不被自己大脑束缚、跳出来看看自己和周身的手段。

在一些时候，它几乎不向外对话，它不是面向大众的作品，它即使公开也仍然是自我的对话。人跟自己说话，说久了，一个躯体自然就变成了两个人，没有什么像写作或具有写作性质的活动这样，具有分裂和重塑一个人的效果。也不存在孤不孤独的说法，无法与自己对话的人，他们的孤独性质更多的是封闭，写作，即是破除这种封闭的动作。它的本质是自我对话，许多人也能懂。

7.因拒绝而挨一记耳光

在写一个小说，进度极其缓慢，几乎没有一天不在迟疑中度过，也没有一天不在逼迫自己斩断迟疑。即使有意识地这样去做，仍然感到写作状态和进度难以合乎理想。我停下来三天，彻底从这个小说的思想氛围中抽离出来，不再挂心。因为这三天我感冒了，脑子由不得我，只想睡觉。

停下来这三天也并不是什么都不想不做，我依然想理清思路，以便病好了之后可以更顺利地接着写下去。我发现我在写的这个小说不合规矩，这一点我在写它之前就意识到了。我写一个十年后突然回到母亲家的二十九岁女人几天内的生活，然而我并没有充分说明她十年前为何离家，现在又为何回来。一切只体现在他们的饮食起居上，而背后的原因一直没有托出。

我心里有预设的答案，也写到她的回忆，但依然没有说明离去和归来的缘故。我发现了记忆跟人的发展一样，都在一种无法分析清晰的情况下进行选择和确定方向。

它仍然存在变数。可能陡然一转，它变得合乎规矩，什么都力求交代清晰，也可能进一步走向雾化的效果，我不知道。我所能够明确、一开始就确定无疑的是，我在写一个杜绝市民气的小说。它所要求的精神洁净使它脱离现实，具有理想化的故事氛围。我感到这才是它的艰难所在：所有的痛苦都很难得到证实，它处在初生的朦胧之中，去向不明。

我心里想着海明威的《老人与海》里桑地亚哥这个没有来由的人物，他十分符合理想，没有像他的大多数小说中的人物那样带上战争或者其他经历的阴影。桑地亚哥是一个没有阴影的人物，这一点是罕见的。然而很遗憾，我在写的这个二十九岁的女儿不是这样，而且刚好相反，她始终带着阴影。

我很清楚，在这二十几年的生命历程中我在远离什么。直到我发现这一远离的努力最终必将无效。一个在写作中重新投入生活气息的人与一个在写作中削弱生活气息的人，他们之间的差异是器质性的差异，前者在接受，后者在拒绝，后者有时因为这一拒绝而挨生活的一记耳光。他唯一学不会的是吸取教训。

8.生命有所迹象

飞机晚点。在机场漫长的候机和飞行过程中，是特朗斯特罗姆帮我度过的。阅读。阅读是写作的起始，是以他人的语言手把手教自己写那些可能永远不会去写的句子。我在天长日久的浸染中发现，那些句子，特朗斯特罗姆或者卡瓦菲斯、随便哪一个人的句子早就被我忘在脑后。但是人从一个地方起身，便带着那个地方的气味继续行走，读一个人的书，读诗，就是带着他人的气息生活。

没有这些人，生活便不值得过。没有这些人，生活也照常过，该怎么生活依然会怎样去生活。没有这些人，生活便是另一种生活，一种让人感到才华不配使用的日复一日。所以写作也是这样，它随时随地进行，不受时间和地点的限制。一个人醒着，他就可能是在写作，就像在何时，我感到自己的心跳和大脑的活动，我知道我以另一种未必见诸文字的方式在写。

我时常看到生命千疮百孔来不及填补，我也知道，在漫长的无意识生活中，生命早已成型、封闭，在我意识到我的生命只能是这样走不能不是这样走的时候，我知道我已不可能成为我童稚时以为的那样一种人。不可能，不可能，不，生命已经有了它该有的迹象并将充满遗憾，恰恰是这种无法重来一次的生命，在写作中我验证了推倒重来的自由，这种自由让我颤抖，让我看到至少在某一时刻，我可以全心全意地不受约束，按照自己的方式制定秩序，推倒、重来，再来一次，直到疲惫不堪、直到心满意足。而在艺术中，任何一种生活都是不足为道的。而在艺术中，任何人的生命都是不足为道、毫无区别的。我从来不去听取约瑟夫如何畸零或卡佛何等艰苦普鲁斯特又如何安逸，这些从一开始就已经确定下来了。